读《牡丹亭》：“倘杜丽娘不能还魂，则是天下的大悲剧”

江寄萍梨園雜志 2022-07-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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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说一个女子因情而死，是有的，因梦中之情而死，亦有的，唯傻人才能这样认真，傻人才能因梦中之情而死，现在绝没有这样的人，不然可以省下买安眠药的钱。今之失恋而服安眠药自杀者，伪多情也，故我发明欲喝安眠药水不如喝酒，以解烦恼可耳，若真多情，不必喝安眠药水，亦能如杜丽娘之憔悴而死。

　故人不可多情，多情者身体必不胖，“我是多愁多病身，怎当得你倾国倾城貌”，多情者，无论是男女必弱不禁风，憔悴可怜，女子较男子尤甚，因为她们还多个“红颜薄命”，不薄命者，一定是庸庸碌碌，不会吟诗，而且是一点情也没有的女人。故愈是憔悴可怜，不能长命者，愈多情，愈堪入诗入画，或传之后世，永远不朽。研究体育之人，似不足以语此，银行经理、洋行的买办当然不懂。

尚小云、李世芳之《游园惊梦》

　汤显祖之《牡丹亭》其妙的地方，就在能教杜丽娘还魂的一点上，倘杜丽娘不能还魂，则是天下的大悲剧，有违“有情人终成眷属”的条件，且为后人所不乐睹；杜丽娘能还魂，则是喜剧，且她的情亦未曾妄用，其快乐当如失恋者已喝了安眠药水，其情人觉得死者可怜，跪在他床前痛哭，说：“你要是活转来，我便立同你结婚了！”于是死者蓦然的从床上跳起来，这是何等快乐。死而复生是何等的美事，即不为情而死，为避乱世而死，也是好的。如现在这荒荒乱乱的年头，何处是我之乐土，不如暂时死个十年八年，一俟天下太平，立刻还魂，你们都变成老头，而我仍然是青年，谁敢保险我一定还魂，我情愿把这阳世让你们几年，如不能保险，天下再乱一点，我也愿意活着，我相信我不会因失恋而喝安眠药水，也更不会因情而病死，因为我不是傻子。

言慧珠、俞振飞之《游园惊梦》

　《牡丹亭》词句之美妙者，不是“姹紫嫣红开遍”，也不是“如花美眷，似水流年”，而是“魂游”一折中的“原来是赚花阴小犬吠春星，冷冥冥梨花春影。”非有李长吉之鬼才不能写出。

　我最不赞成的，是“道觋”一折中的用石道婆取笑，说石道婆是石女则未常不可，但何必要说：“他则待上阳台腾云致雨，怎生巫峡内露结为霜。”此故意使之幽默，则成油腔滑调的下乘滑稽了。

　其中最幽默之处，不在这里，而在“寇问”折中，陈最良被番贼李全虏去，叫他讲兵法，他说：“卫灵公问阵于孔子，孔子不对。说道：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。”明明是驴唇不对马嘴，然而此处刻写腐儒，是何等的深刻。子曰，诗云，便是救国策，与现在写新八股的救国计划是一样。

梅兰芳、梅葆玖之《游园》

　还有含讽刺味的，是“耽试”一折，苗舜宾所录取的三名状元，可谓骂人不浅。题目是“诏问和战守三者孰便”。第一名的卷子是“臣闻国家之和贼，如里老之和事。”这是主和的。第二名主守的卷子是：“臣闻天子之守国，如女子之守身。”第三名是主战的，是“臣闻南朝之战北，如老阳之战阴。”于是这三人都中了状元。

　后来又来了一个活宝柳梦梅（牡丹亭中主要之才子），他的卷子更妙。他说：“天下大势，能战而后能守，能守而后能战，可战可守，而后能和。如医用药，战为表，守为里，和在表里之间。”

　此文甚如“二郎者，老郎之子，大郎之弟，三郎之兄也”一样。于是这位苗识宝（舜宾的外号）便看中柳才子了。幸而这次因边乱未放榜，不然柳梦梅一定是金花插顶，高中头名状元了（后来的状元到底是他。）

梅兰芳之《惊梦》

　说者谓显祖落第，癸未又不得翰林，柳梦梅乃刺丁丑科状元沈懋学，庚辰科状元张懋修也。因柳梦梅名中有木字，此二人之名亦皆有两木字，是否真指此二人，则不得而知，不过显祖讽刺当时的主考官和子，倒是实在的。

　因为那时的首相张居正曾求汤显祖为文，给他儿张嗣修成名，被汤拒绝了。那时考场之黑喑，也就可想而知。

　至于柳梦梅所说的能战而后能守，能守而后能和，在宋时已有此语，显祖借之以讽时也。